2018年8月5日 星期日

喪,凱彤

中午讀是枝裕和監督的書,談及他的電影時常被觀者問到「為何特別關注死亡」(監督本人並不這麼認為)。閱讀段落,由一個人的空間重返人間,便在臉書河道上,眼見猶如暴雨後特別湍急的水勢,高漲Ellen的動態,四處奔流。
 
那麼多訊息與哀悼併置中,注意到一則女神卡卡致歉的新聞。他致歉的對象,是日前同樣在32歲驟離,本名Rick Genest的「殭屍男孩」他的家族親友。
 
殭屍男孩因全身紋刺骷髏圖騰而被女神卡卡的造型師挖掘,一夕爆紅,進入時尚產業,成為各大品牌熱愛的模特兒,也曾參演女神卡卡的MV。
 
當殭屍男孩突然逝世的消息傳出,卡卡第一時間在推特上哀悼他的輕生,並呼籲大眾正視心理健康的重要。但美國時間5日一早,卡卡刪除這則貼文並重新發推,認為自己在沒有目擊證人、證據的前提下,將好友殭屍男孩的離世,究因於精神疾病而輕生,對他的家族與親友是不公平的結論。出於尊重殭屍男孩與其留下的藝術成就,他為自己的快言快語致歉。
 
讀到這裡,回想整個上午入眼的新聞,幾乎沒有一則不提到Ellen長年為精神疾病所苦,強調他曾「走出來」,如今又傳輕生,令人唏噓云云。這種反覆暗示,令我最困擾的地方,在於過分強調某種疾病與死亡之間必然的宿命連結。無法做到正確衛教就算了,輕易結算別人的有形生命,才是最令我無法接受的事;彷彿死亡就只是死亡,存活的相反,沒有別的了。
 
我甚至稱不上Ellen的歌迷。而臉書上除了歌迷的震驚哀悼之外,最傷懷的一群朋友,大概都是同志吧。金曲獎上,Ellen致謝結髮妻,順勢公開出櫃的一席感言,猶言在耳,鼓舞許多同志。那種從小因為氣質、性向,被質疑、被輕蔑與扭曲的內在狀態,總讓很多同志需要優異、正向、挑戰逆境,且敢於眾暴露自我的示範與實踐,Ellen因此成為,也背負一個令同志獲得支持與安慰的成真希望。
 
描摹這種出櫃公眾人物與更多無名性別少數的關係想像,當然不是客觀與絕對的,Ellen更不必承擔任何人的託付與期許。但我仍試著這麼想。原因無它,正因當人們都惋惜Ellen這樣一個於公於私,似乎皆已走上正軌,未來昂揚待發的人,何以倏忽一退,便是天人遠颺?若是出於身心疾病,對同樣與病痛搏鬥的人,該怎麼想?若是性身份壓力,將Ellen視作榜樣的同志,又該如何回觀自我信念?或者,一切的一切只出於一個再也無從得知的理由;理由我們可以不問,即便那或將成為留下的人心底最難以癒合的傷口。但不能簡化任何可能。
  
做電視出身的是枝裕和説:「有不少人認為,用五分鐘說清楚複雜而難以理解的事情就是電視,但事實上,描述簡單事情背後隱藏的複雜性才是電視。」他認為,一旦想剔除這種複雜性,用「易懂」來巴結觀眾,最後只會脫離現實。雖然,當今電視已逐漸式微,只是為求最大擴散效益,傳播者無論透過何種媒體形式,簡化欲傳遞的訊息,這種情況仍別無二致。我想像,讓真正的現實何等複雜,能浮出暗湧的訊息之河,理應才是對Ellen最慎重的致意,那代表比起確認他的消逝,我們真正在意他的生命,曾如何又將如何繼續與我們共存。
 
(下午寫到這裡,不確定是否發佈出去。晚餐回來後,在這最難熬的時刻,人山人海已代表「家人」替一切定調。對此,情感上,我十分同情也佩服,面對公眾關切的情緒投射下,Ellen身旁至親們哀慟卻仍勉力地發出安撫聲明;理智上,我得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