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0日 星期六

讓容易感傷的我接受變化


離開太久,每每重回一個地方,總難去算它的變化。
有些變化是真,有些變化是假。有些變化你並不確定。

小時看見這座矗在十字路口旁的龐然之物,好奇地問,才知道它是水塔。
「民國六十幾年搭建的水塔,當年蓋完後發現不能用,就放著。」
為何不拆?不記得父親的回答,我想答案大概是不肯定的,就沒放心上。而且這座美援水塔也不是六十年蓋的,是一九六零年。

現在它變成自來水公園的裝置。
今天走往書店的路上經過,它埋在濃淡錯落暈染的樹影裡。陽光又暖又好,真是一方漂亮的草地。過去總從大馬路邊上看它,這回自巷弄踅出,是完全不一樣的景緻。

前個傍晚與媽媽趁日頭還在,出去散步運動。沿著四維路走,媽媽絮語叨咕,講散步動線,講下一段街景路況,講身體最近哪裡變好哪裡變差哪裡不確定要檢查,也講父親過去日夜難捨值班出勤的派出所就在那裡那時門口的樹苗現在已能遮蔭了。
「會經過三個公園,我最喜歡第一個。」
「這個叫生日公園。」也是一個總被匆匆錯身未曾駐足的小方綠地。
「往前過去還有一個,也不錯,但我比較不喜歡。」這座公園一邊全挨著賣吃的攤販,有印象,小時來過幾次。最近一次來,是某個農曆年到附近夜店看真崎航的秀;不算大的空間,卻因為場子都空出來了,人群貫注簇擁前反而有種夜色漸深光芒褪盡的斑駁荒涼。與朋友兩人訕訕地坐在高腳椅,來得太早了,說卡位也不知道跟誰搶。店裡才進來小貓沒幾隻,警察突然出現便說獲報前來臨檢,大概都從父親以前做事的派出所來的吧。父親臨檢別人,別人臨檢兒子。彼一時,此一時;是變也是不變。

「再往前一點,還有一個。不過都是老人,我不喜歡。」
「你自己不也是老人嗎?」母親待人看人的標準總辯稱客觀公正,我相信是真的,但只對她自己來說如此,有效。人行道在過了第二方綠地後,開始阻滯難行起來;施工挖取的碎石破磚,店面改裝掃出的待棄廢材,家家戶戶斜擺橫放的盆栽與車。舊市政府周圍的明潔淨麗一路走到這裡,城市的光鮮漸漸敗退。眼前出現似堤的鐵灰金屬牆。
「再過去一點,是不是愛河啊?」
「嗯不是。」媽媽咕噥遲疑了會兒「也算是,愛河分岔的另外一邊。」
空間方向感脆弱畏光不堪一視的我,心仍想與這名女子作對,愛河哪有什麼分岔啊。
「第三個公園,那邊。」
「啊?」順著她的聲音望去「那哪是公園啊,不就是路邊的一小塊地,有幾棵樹,像安全島吧。」倒看見所謂「老人很多,我不喜歡」,其實也不過幾個無聊老男子,港邊聚集抽菸下棋,可能還賭點錢。路河隔岸,是招牌鍍金的地方電台,啞嗓男聲可能鎮日噴吐直斷鐵硬的政治口水,妖嬌女音則時不時軟纏叫賣護肝丸補血散。

知道是港,因為鐵皮圍欄上一幅褪色的「新灣區」願景圖。圖中輕軌列車迎面駛來,要開向這海城的明日燦景,展館商辦音樂廳花般綻放。
「你不覺得很像香港嗎?」舉了個母親少時老後去過幾次、或能聯想的它山石「就維多利亞港啊。像不像?」母親虛應幾聲,不置可否。

不知是否純屬巧合,島人喜歡把位在國境之南的各地城市以高雄譬喻;釜山是南韓的高雄、布里斯本是澳洲的高雄,永遠靠海,永遠遜居首善一位。馬賽也是。記得三年前去馬賽,法國南邊臨地中海的港城,輕軌電車緊緊貼地貫穿市區,明明也是法國大城,卻與巴黎的扭捏雅致小心翼翼明顯不同。無論人或城,街或店,都粗了些、野了些,有種令人本能上更加警覺的危險氣息。散漫當地街頭,偶有年輕挑釁的叫囂聲遠近傳來。「老人很多,我不喜歡」其實是這個意思吧,某種自視有別的評斷,未必能分高下,但就是不同。

今天讀到市長參訪馬賽的新聞,說馬賽是高雄港轉型的參考,雙邊都面臨腹地過小,貨運功能衰退的困窘,必須重新打造港區空間。明明已是維多利亞港的翻拓了,所謂參考,大抵不過複製招商、觀光的資本獲利模式。變化是真,抑或是假,想來與市井俗民無關。

媽媽的確不關心這些,只頻頻問:「我有沒有流汗?我的背有沒有濕?你幫我看一下。」
「有啊。」
「有很濕嗎?」
「背有沒有很濕,你自己不知道嗎?」

順著來向,我們從路的對邊回頭,走回母親喜歡的第一座公園,她說要去那裏甩手,醫生告訴她這樣可以按摩心臟。

(題借自來吧!焙焙!〈變化〉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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