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4日 星期日

一日打工仔




一日書攤打工,有些小事想(但想了很多)記下。

抵達古亭捷運站時,撥了電話給一日老闆許赫,想告訴他我到附近了,可想買杯咖啡會耽擱些時間。電話接通,有些意外,許赫是個音量高昂飽滿,講話節奏光閃影跳跳的,阿北。語氣間,好像他對世界所有細節所有角落懷有無盡期待地要噴射出去聽去看,去用每一方寸身體肌膚感覺,因此不能等待不能浪費那樣,但不是對誰的不耐煩,而更像是無法放過自己,將自己的轉速調降。

買到咖啡,穿越羅斯福踅入同安街,今天的陽光和雲影,適合絕對的散步(與寶可夢),路走得不能更快了。正午剛過,夾巷兩旁的小吃店、手搖店或早餐店仍忙碌招呼周末遲起的人們,老樹下空地老人或許早用過午飯而正悠哉聊天;昔日水路、鐵道交織的地町一代,繁盛得早,現時比起大馬路兩側的高樓華廈,沿途瓦房矮屋自是顯得有些頹舊,可這樣一條窄仄小弄,涵容了那麼多人在生活裡的繽紛與瑟靜,鬧快與幽緩,總歸一句,就是人們日常所需,看在眼底,我感覺它們仍晶亮透光。

見到許赫後,寬鬆的麻質衣褲,上頭都是民族風的花綠圖樣,如同電話裡那般十足動態,他話語不輟地交代整天行程,先陪作者到齊東詩舍,然後回淡水為人唸詩,總之傍晚七點回來與我交班;換兌小鈔與零錢好讓我作生意後,他繼續交代書的定價與折扣,「啊,這本二百八,市集買賣二百八全部都算兩百五好了。這本,啊一百好了什麼九十九。」漲價一塊錢的,是他最近的攝影詩集《來電》。接著簡單帶我認識環境,許赫便離開了。我獨自愣愣地獃在書攤後,有風有雲偶爾才是光,透出熱,天氣真好,好到好像可以一句話不講一輩子守著某個攤位活下去似的。粉紅少女心顧攤心訣。

反覆翻記默背了書冊後頭定價與折扣後的售價,拿出甜麵包當午餐,配咖啡吃,順道開啓寶可夢。這附近地靈人傑,有高官出狀元,一些不算常見的角色,時不時蹦出來。正當撥指彈出寶貝球要抓小拳石,一個眼熟的身影很快從鄰攤晃到身後,並出聲與我攀談,來不及關上寶可夢,一種上班摸魚被抓包的羞愧。是逗點文創結社的陳夏民。

以前都是從文字知道、認識夏民(名不帶姓地叫,裝熟之必須),也曾在某些場合見過他,但未交談。今日顧攤,逗點在不遠處的另一棚下,有見他來擺攤。此刻人跑到我眼前。「等一下如果擺攤遇到任何問題,可以找一人出版社的劉霽,他會幫忙解決。」說這話時,語氣平常,不殷勤客套,但也沒有絲毫交辦例行公事的疏冷。該怎麼形容呢?就是給人一種「很習慣照顧別人」的安定感。我這攤,在最邊邊,看來夏民已對所有賣書的攤子交代過一輪,才先離開市集。後來與加入顧攤的斑馬線文庫主編施榮華聊天時,提起這段短短交集,笑說,夏民好像熱心的里長伯噢。那當下不知怎麼地,想起前陣子《壹周刊》李桐豪給陳夏民作的那篇訪問,「如果可以重來,我想跟十年前的自己說,請你留在印尼,不要回來了。」訪問裡陳夏民回顧自己的出版人生,是這樣說。突然感覺有些難過。但為了里長伯一句暖心交代而強抱住人家,哭喊我懂!!!是不是也挺不得體的?(你才知道)

而當心還被里長伯的關切環繞保溫之際,一個全身穿戴黑帽黑衣黑褲黑框眼鏡的小哥走到面前,手裡拿著滾珠式的防蚊液,問我需不需要塗一些。心底覺得這人長得好可愛,可嘴裡卻說謝謝但應該不用。不用嗎?他又確認了一次。令我有些擔心起來,是不是晚點,蚊子真會很厚。於是問他。他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說,還是你現在就塗。真是害羞,好強勢的防蚊液小哥!陷入一種他就是要立刻在我身上塗些東西才能放過我的錯覺。故作鎮定的我繼續說,沒關係,如果蚊子多了我再找你。小哥笑笑地答應,說他在另一棚,要防蚊液就去找他。回家看到自己今日擺攤矬樣出現在臉書相簿中才循線知道,他是飛文工作室的老闆林峰毅。

攤前,偶爾有個在紀州庵工作的女孩拿著塑膠瓶,抽出瓶蓋,對瓶蓋吹泡泡,泡泡最適合現在。市集處處一家大小,媽媽給女兒拍照,男友給笑得花開花謝的女友拍照,老婆給一臉悽苦的東南亞女子用輪椅推著的老公拍照,同時,臉書眾生才在齊聲祝賀舒淇終嫁馮德倫,人生在世,誰不就愛一些虛幻的東西嘛。被粉紅泡泡包裹住的我,那些泡泡是我的迎賓馬車,我的紅毯,我的禮炮。而戳破我的一切的,是阿北許赫的電話。他的聲音聽來還是輕快,但這回摻添了幾分懸疑。他說,等等文庫主編會到攤位,提醒我,若主編問起,就說我是紀州庵的志工,來幫忙顧攤。否則主編會氣他,擺攤賣書那麼辛苦掙不了幾個錢,該要自己來顧。不久,斑馬線文庫主編榮華出現了;一個眼睛瞇瞇,戴著眼鏡,以女生來說,身形算是高大的大姐。起初,因為許赫那通電話,真不知道怎麼向榮華開口。可榮華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也沒多問,不一會兒便有客人翻書,她順勢迎上開始介紹自家的書。我側在一邊默默偷聽。不久,我們開始東聊西扯,高中時從自然組轉讀文科並在大學念法律的榮華話不多,但說話或聽人說話時,總很專心。

不知道許赫何時、從哪裡又出現攤位前,風掃過一樣快快說了些話後消失,等他再出現已經滿手從其它攤位買回來的食物,分送大家,我分得了一杯甜不辣。面對拒絕甜不辣的榮華,許赫又變出熱狗堡,榮華還是拒絕了,聽到許赫自顧自地碎唸「貴鬆鬆」。看著眼前兩人互動,想起剛剛那通電話,心底噗哧一笑。

不會一概而論地天真以為,哪有江湖不出人渣,但整天下來,真真感覺到這些出版人、愛字之人的某種浪漫,也許很接近「我有的不多,但我願把僅有的與你分享」的那種浪漫。當然啦,說不定最自以為浪漫的是自己,又不是沒聽過闇黑出版故事啊。可仍願意相信某些一瞬的直覺,一瞬的良善與真誠;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柔厚或尖利,不也是由那麼多一瞬的增添或耗損堆疊而來。沒有一個人一件事是全然無辜、憑空的。

正是這樣,當兩位許久不見的朋友拎著飲料小兔子模樣出現,驚喜之餘,見他們手是手,腳是腳,整個人好好的,不無安慰地想,感謝日子以仁慈相待,感謝我們以仁慈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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