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散步

每回佇立街頭面向川流人群魚貫不輟，提起一口氣，去談同志，去看著一起投身運動的夥伴談同志，聲聲切切，每顆字都在揀選，每句話都是琢磨；我不知道多數人有機會或者有感覺必要去向他人言說自己的生命嗎。我是說生命。

有時恍然回神也問自己，為什麼非得去與那麼多也可能壓根不看見你甚至不在乎自己的人，如此計較費勁，一副磊落赤誠的慎重，點滴揭露關於生命至此素來積累的物事；情感，挫敗，缺乏與失去。畢竟很多時候，誰的日子不像是台故障的映像管電視，只能揉出整片腐舊的黃，或青慘的藍。什麼都不重要。無話可說。若有聲響，只是喇叭沒跟著壞。

今晚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時刻。

未曾揣想過生兒養女的自己，手握麥克風，和一位單親媽媽夥帶正當要走入前青春期的兒子，談同性伴侶生養小孩的種種不是與不適。這幾天，巷子裡的明嘲暗諷誰不提「孝道」。自己也覺得，一切都荒謬，僅僅如此。可當同樣的對峙，不發生在公聽會，不發生在網路直播的串流訊號，不發生在臉書裡的各串毒舌潑辣，而是就生生擺在眼前，擺在鼻尖上，會有倏忽一瞬，你渴望的，不是可以結束今天卻迎來明天的黑夜，而是宇宙毀滅。

「同性夫妻要養小孩可以，但要領養大一點的，不能把社會的壓力轉嫁給太小的小孩，孩子是無辜的，他們無法幫自己選擇，大人卻有。像非洲，為什麼這麼窮了，養不起還要一直生，生了十幾個，再一個一個餓死。等人來救。」

可許多外配家庭、貧陋家庭、身障家庭的孩子，每天每天也都在面對極為類似的處境啊；如果政治一天決定用法律限制，只有年收入高於標準、身心健康手腳俱全、還得要是本國籍人士，才能在這島上存續繁衍，也可以嗎？

對。是的。如果為了孩子好。

像秋涼漸深，是吋吋滲入衣裝皮膚肉骨而至心的，那股寒由外到裏，再從最幽微的心思冷竄出來，不察不覺，卻已病透了。你當然無法忍心去責問，難道單親家庭的小孩在學校不受同儕看似耳語嬉鬧，無傷無邪，無聲無臭的隔離與刁難嗎。

但你若想問，到底了嗎？地獄有沒有十八層。我能告訴你的是，一位母親撐頂多少可能擦槍走火的險，央著兒子聽一群敵我未明的人跟前夸夸而談，並耐心等待（雖然彼此都不確定究竟會等到什麼）。更多的「大人」其實是，把話對著我們說，如蛋往牆上砸，汁液飛濺，蛋殼粉身碎骨後，拽著聽同性戀聽得正興起的小孩攆頭就走。我尊重你們。我也有同志朋友啊。我不歧視，但。蛋一般易碎的自以為是。

或許，我們都在等待果陀。

夥伴這才拎著我，去見早在一旁與他閒聊的老人，民國卅三年次，說自己小學畢業，就做工，做過成衣印刷工，做過挖鐵路的搬運工。十年前退休。一塊到體育場散步的老婆，去到旁邊的「小巨蛋」聽區公所辦的演唱會了，聽說來唱的都是原住民歌手。

愛男生愛女生，都已經是民主社會了啊。問過我打哪兒來，常常在這裡活動嗎之後，老人這樣說。

人之初性本善，我很願意相信，世界上沒有一顆受精卵是不懷好意的。也有人常說，老人像小孩。說不定當一個人夠老，老到跟不上層層相疊，一腳踩過一顆人頭的社會秩序與生存法則之後，終能返璞歸真。

我們相約，一起去走同志遊行吧，就當散步。好啊，散步好啊。

意義與目的；爭辯與對抗。老人只是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