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7日 星期三

寫字

小學四年級的我,一個轉學生,從多雨的島之東北隨命拎牽回到懊熱南方港都的某間教室。或許是當時,或許是更早,老師杵在黑板前扣問了台下顆顆盒裝雞蛋般純白的同學們,那個最最原初卻根本意味不明的問題。

我的志願。

我相信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是寫字;每個禮拜最期待的,是連著兩堂的作文課(若無遭遇不知為何總是趕課趕不完的數學自然或社會瓜分)。甚至後來某次心血來潮對母親說,長大想當作家。母親滿臉訕然:「當作家哪有飯吃。」連堂課都配分不上,哪有飯吃。



通常在午睡醒來或黃昏掃除前,十六開大小的簿子唱名發下。急急撥翻,盯看上頭劃線打圈的紅色原子筆跡,或長或短的批改字句。最在意的,不過是分數和評語罷。如今如此想來,比起許多早慧之人,課堂上不聽講,寧願巴巴望眺課室窗外想著自己編纂串接的故事。對照我說喜歡寫字,大概言過其實。

課業競爭不那麼激烈的高中以前,學業表現幾乎是定義自身價值的全部方式,也是作為一個兒子所能回應母親期許最直接俐落的方式;但凡考卷成績漂漂亮亮,母親便覺人生再拖磨再疲倦,都不輕言枉費。可她該是萬萬千千未料,此後能應允她的所有,多也不過就那些兒子成年前便把此生榮光兌當完畢的張張獎狀。廢紙成堆。

作文,把字寫下來,白紙黑字交代妥貼,等待他人肯定;貪圖的敘事,千篇一律。

「當作家哪有飯吃。」這句話彷彿賭氣也似上印封咒。大學離家後的我,南部家中的房間空閒出來,沒作他用,就放著。電話裡頭母親潦草答說要整理清掃。我央求她別妄動,假期返家,定把不要的、用不上的,決心全扔了。母親嘴巴答應,卻沒性子再等。回家再見,房間本來便已是物物種種各得其所,只差沒人搬挪的桌椅、窗框停了些薄灰。正懷疑母親到底要整理什麼?或她真把話聽進去了,沒動手。方才覺得幸好,一回神斷崖失足,萬念俱灰;看不著原該好端端安躺書櫃,從小到大的作文簿、週記本和每每時值畢業時分便去買下花粉葉嫩、讓同學們接力傳遞,塗滿小話,填充作祝福的畢業冊,全消失了。比書櫃的玻璃門還乾淨。

母親確實守住承諾,不清掃房間,而是清掃了我與我寫下的字,如今字們倒真像齣虛構的戲閉幕燈亮場散,人頭顆顆各自奔失前程。我總感覺,無論為何喜歡寫字的某種根基被拔除了。

此後十餘年,斷斷續續地寫,並不以字謀生,否則大概是真真活不下去。

直至歲末,一個溼冷的週日下午,坐在搞運動的夥伴們面前,回顧整年所有與虧欠;為什麼不走?不離不進,祇是空獃著。每種檢討都像是除舊佈新好展望明天,即便明天也像今天這麼濕這麼灰冷,這麼令人難以打從心底期待。

思緒浮散,潰亂攤擺在眾人眼前,有人承接有人瞌睡有人不置可否;我說,早前想在團體裡,支架一個寫作計劃,書寫放浪也流浪的性/別少數在現世光景裡經驗何種命運的明槍暗箭。畢竟這是個看不見的,便彷彿不存在的綠色屏幕世界——稀鬆平常的特效,還能稱之為特效嗎?如同人情萬般淒潦風吹草低,哪有斷枝破葉並不重要,要緊的是斧斷一棵樹的正當性。

若我的書寫,能挑釁樣樣匱缺唯獨不乏正確的世界。

「如果像剪掉紊岔的線頭般離開,我就沒有資源了」幾乎是壓著喉嚨與險些奪眶的眼淚,吞吞吐吐才把短短一句話說好,才恍然明白縱使日子渾渾淌淌,可願認真看待書寫的心情,終究強索自己必須警醒去當。

當一個拾荒補遺的人;當一個織經編緯的人;當一個好好寫字的人。

而以前我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曾經與現在那麼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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