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0日 星期一

永誌永鋕


十五年前的今天,就讀屏東高樹國中三年二班的葉永鋕,在上午第四節他最喜愛的音樂課,連唱了八首老師教過的歌曲,唱完最後一首〈珍重再見〉,如同往常,下課前五分鐘,葉永鋕告訴老師他要上廁所。

之後的事我們都知道了,〈珍重再見〉成為葉永鋕匆匆青春的最後一首歌。

在學校總被嘲笑「娘娘腔」、「查某體」並脫褲子「驗明正身」的葉永鋕驟逝後,催化通過了《性別平等教育法》,然而過去十五年來,如同葉永鋕因為性別氣質不同或性傾向不同於多數同儕而遭到欺凌、輕視與排擠的年輕生命,卻仍在每天每天的日常中,與全世界對抗。

2011年10月29日,堪稱亞洲規模最大的台灣同志大遊行在台北舉辦,當天現場聚集了超過5萬名遊行支持者高喊主題口號「彩虹征戰,歧視滾蛋」;隔天,就讀台北鷺江國中一年級的楊允承因不堪長期遭受同學以「娘腔腔」等歧視性言語羞辱,抗拒上學,並選擇在週日夜晚從自家七樓跳下。內向、不受師長關注的楊允承在遺書中寫著「即使消失會讓大家傷心,卻是短暫的,一定很快就被遺忘,因為這是人性。」

雖然娘娘腔與同性戀不是必然,可我相信多數同性戀,在成長過程中,勢必都在性/別的楚河漢界夾縫之間,一路跌撞摸索尋求生存與支持。

從小頭頂好學生光環的我,並未因陰柔的聲調姿態在學校遭受太多辛苦。進入職場的前幾年,我選擇閉口不談自己的同志身份,心照不宣,也許是多數台灣同志在辦公室的最佳自保策略。真正出櫃後,在性別氣氛相對開放的媒體業,除了能與同事更自在地談論感情觀、理想型這些風花雪月之外,彼此關係並沒有產生太大改變。

這種沒有改變,對我來說,是一體兩面;一方面,或許這世界對於不同性/別模樣的存在,真真更加包容了,無區辨無分隔無差別心;然而,另一方面,「(我的)同志現身」是否如曇花夜生日亡只存在出櫃那天或者事後餘日大家的關心好奇,鼓勵打氣,想再往前走些卻無路可探,不免懷疑知覺性/別對多數人而言,從來都不是重要的。為什麼時常對一句「娘砲」、「很gay」這等尋常玩笑話,倏地聲色嚴厲反駁,簡直厲鬼附身般?是週邊異性戀者對我最大的不解。

但看見性/別真的不重要嗎?

黑白照片中葉永鋕略帶靦腆卻不掩飾的俏皮身影、楊允承那句「一定很快就被遺忘」,都再再提醒自己,凝視性/別的話語、實踐和展現,如何淺移默化每個人的生命軌跡,循線這道軌跡去瞭解一個人則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於是我向主持人提議,葉永鋕離開第十五年的這天,在廣播節目中談談當前教育現場的性/別吧,談談《性別平等教育法》如何在政治盤算、保守宗教和性別反動的分頭勢力夾擊下,虛有其表地空架在平等神龕之上,卻從來無關人間世事。

主持人滿臉狐疑反問我:「為什麼要談這個,最近有什麼事發生嗎?」

那當下不知怎麼地,想起前一晚同事跟我說,她的愛人非常悲傷,因為忽聞友人W驟逝異鄉的消息。W與我同年、同是男同志,因為家人不接受他的性身分,於是遠走日本從事藝術工作,長期受到精神疾病之苦,每到春天,W的情緒便特別波蕩,總避不見人。起初,三兩天聯絡不上,朋友們不以為意,可當時日漸長,大家開始擔心,決定前往W獨居的宿舍探望,未料迎接他們的,卻是W的死亡。因為急性呼吸疾病,W獨自在宿舍走了七天,才被發現。

「為什麼要談這個,最近有什麼事發生嗎?」

在不見性/別的盲目下,這問題多麼難以回答,「其實每天都有事情發生」;而一個浪居異地、疏遠親信的男同志之死,又是多麼蒼白不堪。總覺得,作為一個難以向母親出櫃的同志,連最近有什麼事發生嗎,都不會是彼此交談的理想開場白。那種想躲、想遠遠地關心對方就好的心情,既彆扭又固執,無法言說。

葉永鋕的媽媽陳君汝,一個種植煙葉維生的農村婦人,在2010年,葉永鋕走後的第十年,忍住往常每每提到兒子便要潰堤的眼淚,站上高雄同志遊行終點舞台,以素樸堅定的語氣對著台下所有同志說:「孩子們,你們要勇敢!」勇敢是多麼不容易,一個母親指控自己無知而害死孩子,又是多麼勇敢。

一遍遍看著影片中陳君汝女士激昂無畏的身影,「無論最近發生什麼事,我們要勇敢」我對自己說;哪怕別人看不見性/別,自己要看見自己。

葉永鋕媽媽陳君汝于高雄同志遊行終點舞台的發言:


公共電視獨立特派員181集「萬年青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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