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

P罩杯啓示


出去京都玩的某天晚上打開小旅社電視,頻道停在以近畿地區為播送範圍的「每日放送(MBS)」電視台一個穿插外景片段搭配談話的節目。雖然聽不懂內容,但大致上就是倒數介紹女性乳房相關的各式獵奇話題;從動漫女角爆出巨乳的滑鼠墊(記得幾年前臉書轉貼過)、乳房形狀梅子當奶頭的飯糰、居酒屋波霸女老闆烹煮招牌拉麵時必穿低胸緊身裙深溝晃奶把麵條甩乾(給點麵的客人看)。

播完幾段其實有點無厘頭的外景,鏡頭轉回棚內,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搭配一名男性來賓,正襟危坐卻又歡笑淫淫,用語助詞嘿來嘿去討論各種乳房不思議後,現場壓軸請出一名號稱P罩杯的女人,這名女子除了以玩笑口吻說明(並示範)大胸部的不方便之外,還說她的胸部可以占卜,於是請那名應該是位相聲(漫才)表演者的男來賓,先把手掌放在她的雙峰之間,然後誠心發問;男來賓一面故作焦慮地說這是在節目上公然犯罪吧,一面喜滋滋地將手掌壓放上去。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開心不已地把早就背身睡覺的妹妹挖起床來看;電視畫面中,只見P罩杯女子說:「左胸是能獲得漫才大賞,右胸是不會得獎」,接著便用雙手扶住乳房激烈搖晃,看看最後停在哪一顆。

答案是右乳。

接著女主持人被迫追問了一道類似「會不會結婚」的題目,結果P奶彈跳半天,答案卻是搞笑說出「不知道」。所有明明早能預料的戲謔結果,現場穿西裝的兩個男人和穿米白色套裝的女主持人,又是忍笑又是「好哈資咖系捏」的態度,與他們身旁那對波浪般洶湧的P奶,形成一種不上不下,既扭捏又豪放的惡趣,這幕簡直令人歡樂無比。




節目影像在日本放送的同時,台灣臉書上許多標示「台灣解放乳頭」的文章與照片,不停被使用者上傳,再不停被檢舉、被臉書下架。熱論紛紛。而獃在京都小小經濟旅社的我,為這種破事兒歡樂無比,恐怕會觸動(或觸怒)很多曾因胸部尺寸、形狀,而被嘲笑、被孤立或被視為獵奇對象的人,心底許多相當不好,甚至是可怕、可憎的回憶吧。

想起前陣子去女書店聽講座,談的是在家庭暴力現場、現象下,「性/別」的缺席與造成的真實處境。在場多數是生理女性,記錯入場時間的生理男性,我,尷尬擠進某排近乎滿座的座位深處。講座過程中,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還是身旁外觀是生理女性的人,真真非常厭惡我,只要我稍稍挪動身體,她便以迅速而誇張的方式將手腳縮遠。講座尾聲,開始進行現場問答,陸續聽到「男人就是自走陰莖」、「和男人談戀愛根本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類言論,此時,發現身旁那位「女性」移動座位到同一排最外側已經有人先離席的空位上,這下更加肯定了她的確不願坐在我身旁。是我太胖嗎?是我身上有怪味道?還是我帶著一條猶如原罪的陰莖?

前述短短一晚經驗,勾連出或許長久以來深埋意識之下肌膚之上的種種壞感覺。即使身為一個男同性戀,性傾向本是無臭無色,但在某些女性眼中,性/別顯然一清二楚一刀兩斷,我仍能被化約為「自走陰莖」;在某些異性戀男性眼中,基於我陰柔的氣質、姿態,我根本是被閹割的,於是也不會輕易將我視作同路人。

至於,如果是「同類人」的男同性戀呢?

作為一個總對自己身體感覺過胖而心神漸形猥瑣而裡裡外外越來越不可欲卻無能為力的人來說,我是遠遠背離主流男同志的身體美學規訓,有陰莖也沒用;無論這所謂主流或規訓,是被害妄想而來,或真實展現在擇偶市場機制,我都無可避免掉入其中並反覆撕扯自己,對身體價值的高低貴賤,再再自我評判給分。

書店那夜,深深感覺作為一個人、一個獨立個體,沒有任何歸屬或安全可言。能獨立很好,能結盟也很好,就像女性能團結,男性能團結,男同性戀、女同性戀、跨性別等等等等也都能團結。問題是,團結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好處在哪裡?界線又在哪裡?是身體嗎?是性別嗎?還是無從定義定形的靈魂嗎?被厭惡的人,複數的人,為什麼可以拿出自己的厭惡去抵抗被厭惡這件事?身體、性、性別轟隆隆地塌陷,混疊踐踏成團。

京都那夜,講真的,我的歡樂無比不在P罩杯女生極盡能事醜化自己,或受到什麼父系啊男性啊霸權宰制,於是作賤女體好迎合臣服我這個「男人」以優越性別意識共構出不對等權力的控制與壓制。我真真只是直覺地以為並且羨慕,電視裡的她對身體、對展現身體感到如此自在的態度,一個又胖、胸部又出奇巨大的女性,和自己毫無齟齬地共存著,這樣的融洽恰恰映照出同場那兩名男子多麼假鬼假怪地作態和被拿單身話題取笑的套裝女子何等尷尬。以及我是多麼不喜歡、不放心自己的身體。

呼之欲出的一對乳房竟造成「作態」、「尷尬」等無法坦率的情緒,背後真正的糾葛只因為性/別差異,或差異所帶來的權力傾斜嗎?可能都是都有,就像書店鄰座女子對我(生理性別)的不爽和我對她的不滿,也都是真的。但如果捏著某種差異,就認為足以分類判斷每個個體,對身體、對自我價值或者如何長成眼前現下的模樣,那這結論未免才是真正的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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