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6日 星期三

形狀



餵藥大戰,二連敗。

砸了一碗罐頭、兩根零食棒、兩顆藥丸,以及今晚與貓弟愛醬、瑪莉兩貓的關係。

有了早上投藥失敗的經驗,今晚擬定完整戰略;先是以主食罐搭副食罐,再撒上零嘴棒當作定決勝的陪襯。當慎重端出晚餐後,愛醬默默撇下了藥丸兜吃著碗內其餘。見狀,立刻改變戰略,把有些泡軟的膠囊從中拆開,勉強將尚未受潮的藥粉拌入碗內。結果愛醬才試一口就走遠了。

不吃飯,他跳上我的床休息,間隔上次吃藥將近兩天。因被蜜蜂蜇咬而出現打噴嚏、以口呼吸的過敏症狀再度惡化,看著他陷入痛苦輪迴的模樣,心想不能手軟更不能心軟,提起注射器換填藥丸像子彈重新上膛般戰戰兢兢卻得故作輕鬆地湊近他身邊,準備抓個好時機將藥丸直接送入他口中。

慘劇就這樣發生。

幾乎是拖著愛醬,試圖讓他在懷抱中穩定下來,任憑一聲又一聲激烈哀嚎轟炸自己與整個房間,慘絕迴盪。瑪莉一旁盯看我們,表情充滿不解,直到愛醬劫後餘生般地跳回地板,原本已甚為不通暢的呼吸,顯得更加掙扎奮力。

當一隻體重超過六公斤的成貓要全力拒絕你而顯露萬分苦楚的時候,最令人崩潰的,或許不單純於不忍,而是一種撲天滅地的自我懷疑和否定,深深感受無力無能無邊無際。到底為什麼自己讓眼前生命如此驚慌恐懼。明明都是愛啊,明明都是為他好。

看著愛醬,他簡直怕死我了,但凡動作稍大,他就下意識縮躲;輕輕摸背示好,他漠然把頭別開不願多看我。一眼都不。

想起日昨與母親電話中相互咆哮指責。明明亟欲渴望對方的理解,對方的尊重與肯定,卻在時空相乘之下越掉越遠,越向彼此無窮盡的追討。母親面前,我總自卑是個永遠無法達標的兒子,為了克服自卑與隨之而來的虧欠負疚感受,漸漸以不聽令不服從,更多是不耐煩的態度消極抵制。

母親漸漸地老,仍以她慣舊的方式為我打理、為我安排、為我準備所有她認為身為母親該做到的頭頭尾尾方方面面。但她從來無法察覺的是,變老變得頑固的,不止她一人。

幾乎在此同時,網路上一位養貓的陌生網友,因為聽從動物溝通師將一隻從街上帶回家中馴養四個月仍無法平和共處的貓放回原處會更快樂的建議,引來另一方網友撻伐,撻伐怎麼有人寧願迷信,卻不願理解貓的親人訓練是專業更是需要時間,把貓送回街上等於送死

快速掃視電腦螢幕裡雙方如何對峙;看似說理言義的字字句句,夾雜質問、憤怒、焦慮,甚至是憂傷的情緒。

沒有哪一方足以說服我。如同我們這對母子誰也沒說服過誰。

為什麼人會以為自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或另一個生命的形狀與去向?

父親母親兒子女兒是組單向封閉的權力關係排列嗎?權力傾軋如骨牌一張倒壓一張抵達目的地,究竟成全了誰的什麼?動物溝通與親訓,說到底不過就是人與人,知識與知識,信仰與信仰間的詮釋爭奪,至多能說是我們選擇踏入某段生命的一道途徑罷了。與愛何干,與珍惜何干?

愛醬與瑪莉成為家中份子的時間,一個三年,一個兩年,說長或都不長。若相信沒有溫度的統計數字,台灣街貓的平均年歲是三年,愛醬或瑪莉如果仍在江湖走闖,恐怕都臨近大限。甚至以當年初見愛醬帶著腿傷,身染惡寒而毫無食慾的淒慘模樣,怕是連三個星期都捱不過。

但即便如此,有時愣愣看著他們吃飯、睡覺、玩鬧或看著他們也看著我發呆,心底仍有個聲音自問而無以自答:把他們從寬闊的大千世界帶入窄仄的老公寓頂加,和命名他們、控制他們,強迫他們學習種種共存遊戲規則的人一塊兒過日子,對他們真是比較好嗎?以安穩時日作為從此失去吹風追鳥自由的代價值得嗎?

行文至此,回望短短人一天貓七天的歷史恩怨,愛醬又能再次以魚翻肚的撒嬌姿勢仰躺床鋪,那張溫暖赤誠的肚皮沒有芥蒂沒有猜疑,軟軟垂放朝我開敞。靜靜端詳。或許他不會說這是對我的愛對我的原諒或信任什麼的,更與任何期待無涉;但對我來說,這幾乎找不到語言形容的某種純粹、人類難以達致的境地,絲毫不假。貓卻只要睡在那裡就做到了就足夠了。

他讓討厭自己肚皮的我感受他的肚皮,即便兩張肚皮看起來是那麼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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