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6日 星期一

帶弟弟去醫院


週末二日為大弟身體狀況進出幾趟家門裡外,七月天的日頭、驟雨全給我們趕上了。可費神牽掛的自然始終是他的健康狀態。

前次去醫院,醫生檢查他的身體,除了心室稍微過大,各項身體數據並無超出標準太多,加上大弟發病症狀都是瞬間的事,醫生難以預判病況。

後來,弟弟身心狀態不斷下滑,幾乎停止進食。無論健壯病弱,吃是生命本能,是維持一切可能的根本因素,因此他決定不再吃飯後,焦慮雪灰般層層覆蓋我。

早先幾日妹妹將拍下弟弟發病後幾秒的身影,寄送給醫院,請院方轉交一位我們十分信任、自己家中也有貓的蔡醫師。但看過影片、聽過妹妹口頭描述,又後來一次我輕輕撥開弟弟嘴皮瞬間引起症狀的經過——令我有種雀躍、心想終於逮住真兇的經過,全都向蔡醫師說明後,他語氣一如過往平穩誠實地說,無法光從這些線索確診,他條理分明近乎某種精準儀器,字字不漏、不重複、不打結,未有餘詞贅語地從單一因素到複合因素向我陳列誘發弟弟病痛的可能原因。

如此科學,如此沈穩篤定卻毫不傲慢的醫護態度,理應很能使病家安心,可我必須承認,聽聞蔡醫師說我們提供的線索無效推進僵局,我很沮喪,甚至有點憤怒;那種快又直接的情緒,當下並沒有能力清楚感受與辨認。可聽我說,愛醬已經不吃飯後,蔡醫師非常警覺。關於貓極能忍痛,因此當痛會使他們疏人、停食,代表那種痛已經超乎尋常,這件事便是蔡醫師告訴我過的。所以他要我們將弟弟帶到醫院,無論如何,得先讓他恢復進食,否則體力持續下降,會引發更多潛伏的內科疾病。

去到醫院,共同會診的內科賴醫師開始幫愛醬觸診、聽診。弟弟非常害怕,他來醫院幾次,從未見他這麼害怕,他想躲,他發抖,抽血時,因為血液流動速度慢,針筒停在後腳時間長,他痛,他生氣吼叫。可內心終究溫柔的弟弟,不曾喝氣或伸掌張口抓咬任何人。蔡醫師一邊協助抽血,一邊向愛醬不停道歉。

初診結果,負責外科手術的蔡醫師決定先將弟弟已經爛透並引起牙齦發炎的後方四顆牙齒拔除,獲得我們同意後口腔內發炎檢體將另送台大醫院做病理切片,觀察些時日,若持續發炎,就要懷疑是貓口炎,導致口炎的原因又有許多,蔡醫師一項一項仔細說給我們仨個聽,時時暫停確認我們是否跟上他的解釋。

那時漸漸有些明白自己的沮喪憤怒,是面對弟弟病痛,全然無能為力的挫折,也覺得自己難以跟這些生命平起平坐,自詡多麼親近,可是當他的痛苦發生時,卻像始自盤古開天洪荒宇宙的大爆炸,簡直是個震撼的謎。

想起新聞畫面中,那些對醫者失控咆哮的病家。

如果醫學是一種由數學、科學和哲學建構的語言,那麼即便我們不懂醫治,也必須勉力讓自己能有掌握這套語言邏輯的耐心與自許。這麼說不是不去置疑醫者的話,反過來更是如何在全然無法進入的專有名詞裡,聽見次序、組合,在常識的基礎上,理解這套語言是醫者的專業卻也可能是他的侷限與極限。如果無法透過和不屬於這套語言系統的人們,也就是多數的病患和病家,藉由更充分的對話,轉譯彼此的真實狀態,醫者很難在面對至親生死病痛混亂情緒之中的我們面前,顯得同理,理解我們的困惑、讓我們成為協助治療的助力。即便他真真是。

住院一晚,弟弟已經回家了。戴上當年跟他一塊兒進到我們家的維多利亞圈,那時他身形嬌小,一手就能抱起,頭套顯得巨大,如今他是個大個兒了,頭套跟著縮水一樣。直到看見他因為麻藥、止痛嗎啡尚未從「比較豐厚的」脂肪裡退散,走路搖搖晃晃,頭套不斷牽制行動,他不領情地喵叫,才知道,那頭套的巨大本身從不是具體的,具體的是,與自己因病而不由自主的身體共處,不知道何時返常何時抵達的無望。

一邊記錄這三天發生的事情,一邊聽著陳建年,從東清村3號、大地、再到海有多深,音樂是解脫,現實從來都是壓迫。可音樂不也是從肉身的擠壓之中,願意自由的靈魂為往後所開啟的出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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