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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31日 星期一
那天我們全裸看了場戲-身體的政治與公眾管制
看了一場全裸就能免費進場的戲。對,全裸。
從報名那時起,心底就忐忑,不是因為名額有限,而是若真報上名到底該怎麼辦?
幸好。等了一個禮拜,劇團來信說與朋友Sammy兩人都沒報上,得等候補。人在上海的Sammy傳訊問我,那買票進場可以不穿嗎?於是回頭重讀遊戲規則。可以是可以,但要這麼瘋狂嗎?
身為一個男同志,有些來自精神上的負荷,好比出櫃的抉擇,好比佯裝陽剛的逞強,好比面對延續家族薪火的倫常規訓;有些來自身體上的缺陷,這種缺陷不必然是真正少了什麼,而是一種永遠不足,身高不夠高,體態不夠壯,臉蛋不夠俊帥,屌不夠粗不夠長;「長得很帥的男生通常都是gay」這句話像詛咒,男同志就怕掉入不夠格不夠gay的魯蛇組。與朋友碎嘴最常聊到一題,為什麼男同志看起來都不容易老?Sammy氣定神閒地說:「因為男同志一輩子都在求偶期啊。」發春的動物總得拿出最美的一面,戰鬥,才能取得交配資格。
就算不是每天,也幾乎未曾間斷覺得自己是個失格的同志,而渴望成為夠格同志令人陷入無間的掙扎:我想好好交配啊,但不想落入交配自然法則的制約。根本逆天。死好。
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沒信心的人,對很多事情都是。對成績沒信心,對方向(人生隱喻上的或地理空間上的皆是)沒信心,對寫字沒信心,對人際交往沒信心,尤其對自己的身體形狀更是。不知道怎麼與這樣的身體相處;垂凸的乳房與肚皮,鬆塌的手臂與大腿,渾身毛亂竄亂長,長相也是普通模樣,沒有值得一提的器官。因此,對待身體的方式就是將牠藏好,不做浮誇宣傳,是個連去海邊也得穿短褲T恤的男生。
「今晚不過看場戲,卻得全裸?符合比例原則嗎?」心底的語無倫次,在排隊進場,Sammy突然問我買票但想全裸的人要怎麼做啊時,達到巔峰。原來他從未打消全裸看戲的念頭。
「你還是要全裸喔?」
「當然啊。來看這場戲就是為了全裸啊!」
「可是他們的雨備就是發雨衣,衣服脫光後又要穿上雨衣,不是挺怪的嗎?」
「對齁。可是不穿又會淋濕。」
「你都脫光了,還怕淋濕嘛。」
「對齁。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扯淡為求保持平常心,反正就當與好友一塊兒鬧場大的,以後坐輪椅到公園曬太陽又多了一道話當年的菜。不久開始進場,我們趕緊走回票台問,怎麼進行一個全裸看戲的動作。票台的高大女生,顯然聽不懂我們的問題,捏著眉頭頻頻問我有沒有收到報名回函,來回幾次,她向另一位顯然是控前場的女生求救,這名女生靠過來後,仍聽不懂我們的來意。直到我帶著開始懷疑自己的語氣反問:「嗯,你們規則上不是有說,買票的人還是可以全裸看戲嗎?」她才恍大悟般並隨即露出「哪來的賠錢貨,買票還要脫」的那種會心賊笑。當然,也可能是我過度解讀了,畢竟脫衣看戲是人家的哏。
接受引導後,我們走入露天戲台入口旁的更衣室,由兩間淋浴間權充而成。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多想了,三兩下脫個精光,把衣褲收入票台發的塑膠袋,再全部塞進同事阿尼在日本買來送我的布包,上頭用中文繁體端端正正寫著「憂鬱」二字。一絲不掛的人,拎著「憂鬱」布包,突然覺得世界上沒有比我更不知所以的人了。
「Sammy,你換好了嗎?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出去嗎?」向相隔一堵膠牆的Sammy發出求救。
「還沒耶,好啊,一起出去。好害羞噢。」連開朗淫娃Sammy都害羞的處境,再度令人不自覺緊張起來。
然而這當頭了,哪有洗頭洗一半的道理,等Sammy「整裝完畢」,掀開布幕,我們就要登場。
舞台搭在一棟紡織廠改裝的廠房頂樓,舞台後方是捷運高架軌道,觀眾則背對洲美快速道路。因為裸看的波折,很早來排隊的我們卻進場得晚。光溜溜走出天臺時,多數觀眾已經入座。我們在最後一排安靜坐下,遲到的觀眾又在我們身後補上來。盯著潔白明亮的捷運車廂左右不斷從眼前駛過,遠方住宅大樓窗窗戶戶透出光,除了雙腳夾著拖鞋,我竟然裸體坐在這裡,前後盡是陌生人,有人穿戴齊整,有人跟我一樣光著屁股蛋貼上滿是雨水的塑膠倚,超現實的奇異感油然冒生。
這場戲《34B|177-65-22-不分》要說的,正是一種現代社會對身體公共與認同的否決和斷裂,久而久之,連擇偶市場上的身體秤斤論兩都猶如黑市,一套解碼潛規則的過程,買賣的挫敗則漸漸擴散蔓延成生命的暗面。
舞台結構是兩間相鄰的出租套房,中間隔著一道掛上白幕的出口;左邊住著單身OL,右邊住著男同志學生。
戲沒開始多久,右邊就是歡快不斷的約炮秀,一個個精實好看的男體,脫掉衣服穿上衣服,擬仿男同志的性愛百態,各種癖好、各種體位、各種跨界、各種欲拒還迎、各種扭捏與直快,一具具橫陳的男體,在男同志慣性聚散的場合,如泳池淋浴間、聲色多P趴或是野炮或是你家我家中穿脫抽插;提槍上陣的愉悅,做愛後的動物感傷像童年時光那隻一期一會的小黑狗,如實交錯,所有情境獲得Sammy有效認證。自己也禁不住微微興奮有了反應,公開的身體,公共的性,一時半刻太多太快,既歡淫同時引人羞恥。
上半段,男色佔據版面,戲的後段,寂寞的OL開始聚攏目光,終結前段反覆穿衣、打掃、吃零食的枯燥無味,一如刻板印象中單身女子的日常。從與少女彼此凝望裸身,彼此撫觸,再到與透明無形的象徵性男體糾結地做愛,對性的恐懼最終澈底引爆。
台上場景虛實重疊互映,是眼前當下也是回憶空穴,是現實人際也是網路交友,但這多半是男同志的繽紛。單身女性的情慾,以一種近乎大半空白卻尾盤拉抬走高的方式,戲劇性完結。
整場戲的收音效果奇差,單靠演員的音量支撐,坐在後邊的我聽得很吃力,有時只是獃看台上的動作與走位,並不真明白對話內容。而雨水始終沒停下,一滴一滴流過股縫,連在打這段字的當下,還深深覺得是夢一場嗎?直到Sammy用手摸我的背,問我,你不冷嗎,背都是冰的,才回神,趕緊將雨衣整件罩上。
戲的最後,OL與男學生先後穿破舞台的第四面牆,跑到觀眾身後,在寬闊的天臺另一邊忘情扭動,並利用現場實物,好比水塔,繼續表演。而雨中縱舞,更有不顧一切將禁錮身體的種種限制痛快卸除的瀟灑。當時心底生出一種羨慕,既然都荒謬地脫光坐在這裡了,幹嘛不加入他們,在雨中光著身子跳舞,反正我的身體已經丟失了色情的成分,把我當棵樹當盞路燈罷,這世界總不會要樹穿起衣服,要路燈繫緊褲子?
但事實是,這世界才不會輕易放過各種管控個體的機會與手段。
想起入場時,每位觀眾都簽下切結書,保證成年、保證不錄影不照相,裸體觀眾也不得有超出表演行為之外的性交或猥褻行為,甚至不願與裸體者同坐的人也有專屬區域。早在這齣戲公演前,就因為舞台架在樓頂,週邊又是捷運又是高樓住家,構成「公然猥褻」的「公然」條件,而演員的身體、觀眾的身體,足以羅織「猥褻」罪狀,引起主辦單位、公單位關注,劇組才想出圍起半邊黑幕等應變措施。這麼說好了,如果將演員/觀眾這組帶有藝術展演性質的角色位置抽離,讓誰誰的身體去代入,哪怕你只是光著身子在自家露天陽台晃蕩,都可能變成一種罪。
辛苦的身體啊,要經驗各式審美淘選,更要通過無罪確證,並且沒有人懷疑沒有人感覺辜負。OL、小gay雨中漫舞時的BGM,Placebo反覆唱著you are the one,纏繞腦海,揮之不去,那些關於欲望的、羞恥的與逝去的。
後記:
「舞台上的男體們明明都那麼美好,根本沒有說服力。」走往捷運站忍不住向Sammy抱怨。
「應該要有更多身體樣態才對。」
「不過,男同志人肉市場說不定真是這樣;身材已經好到不行的人,還是自卑,一山還有一山高。」
然後我們就去吃深夜熱炒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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