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相機快門失控時,距離繳交才藝班作業的時限已迫在眉睫,老師軟性要求的十二組照片,只完成三張。
說來好笑,作業主題「決定性的一瞬」,沒拍出什麼切合主題的照片,倒是為了拍完照片、交出作業,做出很多倏忽閃過腦海的一瞬的決定(包括不交)。所以上課途中,開啟手機照相功能,沿途偷偷摸摸拎在手上,低放腰側,準備盲拍。
雖然關於盲拍本身是瞎得澈底,拍出一堆不知所云的鬼東西。可奇妙的是,張開鏡頭,彷彿也張開神秘的第三隻眼睛,突然明銳察覺,索然慣待的生活場景中,原來充滿決定性的一瞬。
婚紗店電腦螢幕前,暱擠彼此懷中的新人,正要踏出攸關此生幸運與幸福的一小步,婚紗挑醜了可是萬劫不復(即便再娶再嫁,也要雙倍的幸運與幸福);銀行玻璃櫃裡自動櫃員機旁有婦人不知為何正與一條狗在牽繩兩端拉扯;外傭推著坐輪椅的老婦從斜坡緩緩滑下,轉角另頭一位坐電動輪椅的老先生迎面甩尾而來,倆人交錯之時,會否似曾相識?
坐上捷運等發車,也在等被車門夾擊並遭車上廣播訓斥的人何時出現,好讓我拍下決定性的一瞬。攝影師有這種心態是道德的嗎?但反正這世上運行真理,對付像我這種爛爛的一般民眾,天理總顯得特別昭彰;一站一站過去,一門一門開閉,根本沒有人被夾。正當放下手機,打算放棄時,一張有些眼熟的男人臉孔從人群中蹭出,左閃右晃,擁有那張臉的男人將背包放在我旁邊的空位,不久,車門關閉(還是沒夾到人),有那種看起來需要讓座的類別人種出現,男人將背包再次拾起,退回車廂走道拉環之下。
幾步之遙,目光緊緊貼附男人身上,很用力確認到底是不是他。千年平頭、黝黑、奈良美智筆畫人物那對厭世極深的丹鳳眼,是他吧,是吧,直到看見他身後豔色背包上,那帶彩虹布條,才確定是他。一個超過十年未見、早已斷絕聯絡的,姑且稱之,網友。
印象中,喜歡過他、他的文字與他和孩子相處時臉上奕奕有光,一段時間。他是唸特殊教育的。此後,也不知道什麼鬼怪牽連,我的網交人生如同中邪一般,不斷隨機而湊巧認識了連串以精神醫療、輔導諮商為專業的男子們。他們之中的某些,倒是令我從內而外糾葛到無以復加,彷彿我就是特地前來,向他們掛號求診的一人。
今日偶遇的他不如此令我困擾。可如今意外相逢在這決定性的一瞬,那曾催化少女心噴發粉紅色岩漿的冷酷厭世感,卻只留餘我深感枯竭與疲倦。原來,真正的厭世是這樣的啊。那不是一時喪志心冷,而是凡碰觸便成灰的隔絕與荒涼。那眼神除了他,我想起還住花蓮時的年輕作家、樂評陳玠安。唯獨後來再見,事業漸漸有成、印象中也結了婚的陳玠安,目光已柔煦不少,或許正如他十分鍾愛的酷玩,已從羞怯青慘的少年團,蛻化為繽紛奪目的搖滾巨星。這倒令我好奇眼前這名男子十年過去,除了微微變胖,到底什麼都沒變嗎。
回到家,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的名字。只是現在流行,能想起名字的,大概都不算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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