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3日 星期一

媽媽睡了

晚睡比甜點重要,甚至比戀愛重要,有時候我會這麼懷疑。

從小熱愛晚睡,用玩具包圍自己,想像出一口洞穴,穴底有團溫暖的火,撐住意識,讓它在電視人聲中逐漸稀薄遠去,與世界的連結一段一段帶著音樂節奏,切隔成塊,丟入感官之外的黑。那是宇宙的顏色。既往下沉,又往上浮,身體不再受制於引力,不再是空間的界線;失去界線卻不覺得怕。

失去界線不可怕,但母親總是屬於界線邊緣的未爆物;當你知道她埋伏在哪裡的時候,就是你踏住引信的時候。

在清明連假的南方,昨夜一如往例,晚睡。在平穩猶如催眠曲的電視電子聲流中,早早就寢的母親踩著拖鞋的噠噠聲,突然從樓上傳來。故作鎮定,繼續窩臥沙發。當她從樓梯轉角出現客廳時,沒有斥責任何人,而是雙手叉在胸口,不斷以掌來回摩擦手臂,念念有詞,直說冷,從面前慌亂地攫起杯子裝熱水,又找藥吃。前廳後廳,來來回回,母親的掌臂不斷摩擦,身體仍不停哆嗦。

一身短衣短褲的我,總覺得眼前一幕,太不真實。

「毋閒一天,解決狗靈,腳不痛了,一倒就睏去,抹記關窗抹記關風扇。睏到冷醒。足寒足寒。」

母親急切描述事發現場,如此日常,不疑有他,可那種冷彷彿透骨,令口中呵出冰寒化成白霧。太不真實了,四月的高雄呵。於是我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睜睜盯著這位一身粉色睡衣的婦人,眼前又晃過幾回,喝下熱水吞了藥,足寒足寒嚷著,再度消失眼前。

平穩的電子聲流,又從電視機緩緩洩出,連著廚房的客廳,四周恢復寧寂,沒有別的聲音。好像我也從夢裏醒來。

隔日,要去山上塔位祭拜奶奶,調定手機鈴響,特地早起(其實也睡到了十點半)。恍惚中,拎著手機、充電線、眼鏡與防夜渴的水瓶下樓,一到客廳,母親掩著薄被,臥佛一般,橫尊滿滿深深地睡入沙發。正當猶豫要不要喚起她準備出門,置放手中雜物的聲響先擾醒了她。

「毋閒一天,解決狗靈,腳不痛了,一倒就睏去,抹記關窗抹記關風扇。睏到冷醒。足寒足寒。」

許是瞥見我起床下樓,母親遂把昨夜那番話,原封不漏地又講了一遍;說話中氣飽足,一點不像才睡醒的人。

一邊覺得古怪一邊走入浴室洗臉換衣,試圖振作精神。水流間隙,聽見客廳裏的母親咕噥有聲,似乎又沉進眠寐之中。那一刻,突然感覺難過。其實,對母親而言,平常日子裏,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一個我是不在場的罷。才從客廳晃過她眼前的我,是否只是個夢呢。

「媽媽起來了啦!不是要看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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