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面

關於理解「自我感覺不良」或「充滿負面情緒」這些狀況，過去幾年，不知道機緣從何而來，卻逐漸有不少來回，自問自答、思構而再破壞的機會與時間。尤其當內心浮現「對方憑什麼對我這麼說、這麼做」的糾結，無論憤怒或憂傷，雖然不是每次都能即時用恰當的方式回應（否則也不會在捷運上跟陌生人推擠吵架），但越來越能在情緒稍稍退潮後，抽離出一個不關乎當事者「你／我」的位置，回頭安撫並試圖同理，當下那個失控且滿心挫折的自己，到底經驗了什麼。自認有個非常初淺也粗略的察覺很重要——正視並有效表達自己的欲望。


那天報名參加一場未有虛席的新書座談，作者是一位諮商心理師，著作則是透過歸納整理一個人從小至大與外界他人互動時，曾經歷而造成心靈受傷、留下陰影的各種可能情境，並設定出數十種情緒困境的原型，分門別類，逐一探討。書還沒看，相對於作者的諮商專業，自己更談不上皮毛。只是座談尾聲，作者與觀眾的一段問答，令我印象極深。

一個男生接過麥克風，口條不甚流利，語氣坑疤地問了一題，即便自認盡力去聽、去重組他的表達，仍只勉強歸納出「我這個人可能比較執著」、「有時候會有時間壓力」、「容易造成別人困擾」三段意義不甚明朗的詞組。坐在第一排的我，正想回頭看看發問者，還來不及瞥一眼，台前作者笑著說：「你是不是很煩惱不知道怎麼追求別人？」這時那個男生倒是快又篤定的「嗯」了一聲。當下我多驚訝？就像我轉述現場實況給朋友聽時，他們的反應：「諮商師根本能通靈吧！」

後來，作者沒有直接回應，只概略地說：「追求感情時心底遭遇的衝突，大多跟XX與XX原型有關，你等等可以去翻書，很快，兩個原型你現場翻一下就看完了。」還不忘補充，談「戀愛」是非常私密的事，不適合在公開場合探論太多。不久座談結束，人群逐漸散去，我也準備離開時，卻在舉辦座談的書店外一隅，看見個男生背對書店、背對光，即使坐在漸濃的夜色裏，也趕緊不捨地翻讀著這本書。不確定眼前那個全情閱讀的背影，是否同為剛剛提問的男生，但前後交織而出的畫面，給了我強勁又深刻的提醒——願意在公開場合，就著一群陌生人，坦露自己不知如何拿捏、處理喜歡一個人的情感，大概是已經受過好多拒絕與挫敗，卻仍不讓自己放棄與這個世界良善溝通、和睦共處的希望。

當然，我說的不是心理諮商等於希望、等於與己與人為善，更不是唯一救贖，至少，有稍稍探聽過的人應該知道要接受心理諮商，光所需費用就是一筆可觀代價。所以，我想說的是，比起那些每次聽到、每次回想，仍令人心痛心驚的校園情殺意外或追求不成便以暴力相毀，那樣絕望的心情，不免會想，當一個人決定在不造成任何人傷害的前提下，不迴避眼下種種無能為力，也就是正視自我欲望該如何有效表達，這樣想自救的人可以獲得誰的支持？什麼樣的支持？

畢竟，正視欲望的有效表達有多難呢？又為什麼很多積沈多年，揮之不去的負面感受，總如影隨形？我蠻相信，那是因為從小我們表達的能力與空間，便時常被壓縮。好比，年幼者的哭泣往往被理解為無理取鬧，於是被喝止被處罰，反過來說，當成人以「好乖、好聽話」鼓勵年幼者某些特定行為表現時，也意味成人在無形中，嘗試壓制某些他們不認同年幼者表達的方式。在華人社會網絡裏，蘿蔔與棍棒齊下，扭曲真實心意與欲望的單向、不對等溝通模式，從家庭、學校，再到職場，無處不見。以致於，我們很容易感受自己的情緒震盪，卻未必清楚何為震央。

個人生命經驗中，長年面對母親憂喜無常難辨的情緒海浪，翻滾絞纏至今，還是無法完全不受影響，但也慢慢理解為什麼當母親猛烈在攻擊A的時候，其實他在意的是B，甚至是XYZ。也逐漸發現自己承襲了很多這類難以直言，而扭曲變成各種不良情緒，導致與人相處困難的互動模式；有警覺，才有避免的可能。放大一點來說，有時常常看到朋友在臉書上毫無忌憚地抱怨與自己生活最密切的人，也許是夫妻，也許是手足，或也許是戀人、是室友，如同我還為了抱怨媽媽開闢個人專欄，但想來這類表達，最終多半是無效的，就算對方也能從臉書上看見你的想法，卻不能避免這種「個版紓發」只是透過同溫層企圖達到「公審效果」，結果就是，情緒或許不那麼滿了，但也不過是為了下次累積更多不滿，提前清出內在空間，而不是直接面對亂七八糟的空間該怎麼重新安然置放。

若再更放大一點來說，當台灣社會已在網路上，聽見各種為受害者聲援的音量，要求重視並保護受害者表達的空間與契機，而期許在現實生活中也擴散推進，那麼，如何根本不再產製加害者，在壞人還沒變壞的那個晚上，有機會拉彼此一把，哪怕就是多那一抹閱讀的背影？這一題不容易。但從安頓自己開始，或許是第一步；練習拆解對他人的憤怒、焦慮、不滿或嫉妒，找出真正的欲望——也就是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什麼。特別記得那天作者說，當你非常厭惡某個人時，通常你厭惡的是存在自己心裏卻無法接受的暗面；那個你厭惡的人卻說了你想說的話，做了你想做的事。換句話說，你未必真正討厭那個人，而是那個人召喚出因為討厭，所以想壓抑、想割除的那部分的自己。如果能先看見這部份的自己，與他握手言和，便能長出全新的力量，將自己拉出無盡自恨自棄的漩渦。